当前位置:

湘西记(下)

来源:团结报 编辑:张立 2023-04-03 10:39:51
—分享—

QQ截图20230403103508.jpg

浦市中元节表演队伍在万荷塘边展演傩面舞。

QQ截图20230403103541.jpg

浦市古镇,因水而兴,人们依水而居,看沅水东去。

QQ截图20230403103614.jpg

万荷堂的荷花在夏天盛开,在冬季枯萎,四季轮回,观看荷花的人却年年不同。

QQ截图20230403103649.jpg

浦市龙舟赛,自由而浪漫,血性而阳刚,没有统一的冲刺,只是随性的追逐。

QQ截图20230403103713.jpg

浦市龙舟赛,自由而浪漫,血性而阳刚,没有统一的冲刺,只是随性的追逐。

QQ截图20230403103732.jpg

每逢赶集,浦市码头就停满了船只,村民在集市上出售采购各种农产品。

QQ截图20230403103754.jpg

古镇理发店陈设有古意,价格亲民。

QQ截图20230403103825.jpg

浦市的老茶馆简陋而安静,茶客从容而安详。

QQ截图20230403103853.jpg

古镇商铺中还有一些传统老物件。


文/ 雪小禅 图/ 张 谨

吧啦、骄阳与我每天在小城转悠,又买了竹编的篮子和筐。湖南人用竹篮子盛米饭,我买来盛茶具,美得很。

小城住了几日,然后奔吧啦老家浦市。在三个小时的泥泞小路上,我想起沈先生当年是坐着小船一直走啊走,终于走出湘西。

吧啦父母站在香樟树下迎我。夫妻俩恩爱几十年,不曾红过脸,我们在西安见过,她领着父母去听我在西安理工大学的讲座。二位老人又羞涩又感动地握住我的手,感激我带出他们女儿——其实没做什么,是我们之间有大因缘。她家小院可真好,院外有远山和稻田,稻田里有牛和鹅,院子中有花草,二层小楼。楼上是为我准备的卧房,崭新的被褥和蚊帐,她的父亲准备晚餐,母亲在洗衣服。三年前我说要来,一家人节衣缩食为我安了空调,我却没来……那空调一直在等我,我见了极感动,拉住她母亲的手不言,只指着远山说风水好。

吧啦父母极恩爱。母亲名字中有梅,她父亲便收集各种梅花:杯子、被子、雕塑、画、卫生用具,连洗脸盆上也是梅花,书屋叫“痴梅居”。两个人结婚30年没红过脸,也没分开过一天,每天拉着手去跳舞,你侬我侬——我见到这样的爱情便羡慕。吧啦身上温暖的气质来源于恩爱的父母。她父母身上的光芒朴素而温暖,我每每看到都觉得大好。父亲做了“社饭”给我们吃,又能看到夕阳和远山,我只觉得这民间中国生动而可爱。

次日我们去赶集。仿佛寻到沈先生当年的集市,有一种热烈、坚定、朴素、丰茂、性感。新鲜的水灵灵的蔬菜,绿瘦红肥啊。背着竹筐的老人在买菜,马上就端午了,成捆的艾叶被摆放到集市上兜售,还有很多卖粽子的小摊。牛肉米粉店、老茶馆、老照相馆、老理发馆、老裁缝店……仿佛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仿佛时光被凝固。集市生动极了,有民间生动的力量,有支撑民间中国的骨架和DNA。

我坐在牛肉米粉店吃牛肉粉,放很多的辣椒和木姜子,香辣生动,那牛肉也鲜得不得了。远处的河面上,人们在预备赛龙舟,不时有小伙子们的号子声传来。镇上的老人告诉我这是极大极隆重的事情,比春节都要隆重,外地打工的村民全要回家看赛龙舟。赛事完全是民间组织,每个村子必需“出战”,都要带着龙舟来到沅江。沅江出现在沈先生的文字中很多次,宽阔疏朗的水面荡漾着龙舟……我站在沅江边看赛龙舟,只觉得地老天荒。沈先生这样写端午:“端午日,当地妇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额角上用雄黄蘸酒画了个王字。任何人家到了这天必可以吃鱼吃肉。上午11点钟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饭。把饭吃过后,在城里住家的,莫不倒锁了门,全家出城到河边看划船。”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又替沈先生在浦市看了一次湘西人赛龙舟。

镇上的茶馆尤其好,脏、乱且老。里面没有女人,都是男人,中老年居多,弥漫着复杂得说不清的气场,三块钱一杯茶,可以坐上一天,配一碟花生米、一碟瓜子、一碟兰花豆。还有斗纸牌的——那种细细的长牌。我拿了一把牌坐在茶馆中,后面的几个老茶客看着我。吧啦拍下了这个瞬间——后来我发现那是她最好的作品,一张好照片一定是天意。老人们看着我,复杂、深邃,说不清(迷人的东西都说不清),我手里的长牌向光阴深处不停地探询,我的内心深处啊,你根本猜不透看不透——真正迷人的人,从来都像孩童一样天真,又像老人一样让人猜不透。“你的天真。你的可爱。你的优雅。你的单纯。你的复杂。你的莫名的孤独和绝望。你的没有年龄的雌雄同体。”我爱那些无法描述的美和复杂,我爱那神秘交缠的时光与气息。

老理发馆里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理发用具。小镇男人在刮脸,卖菜的老人穿着掉了色的旧衣等着理发,有着花白的头发和山羊胡,用疑惑的湘西眼神看着我。我捧着老人竹筐里的鲜苋菜,回味八十年代的少年时光。有些光阴是卤水点豆腐,一刹那就是一生。仿佛永远年少,又仿佛已经老去。这一时刻,我迈向湘西的时光隧道里,与沈先生的少年和我的少年迎面相逢——沈先生,我愿做时光的逆行者,就这样与你的湘西相遇,一起活到天真烂漫,人书俱老。活到从从容容和丰腴自由,安静清寂又风日洒然——人与文字,灵魂永远驻扎在精神的故乡。

我又去卦摊上与老人聊天说命。老人说我命格好,我便更喜悦地在小镇上转悠。遇到跳皮筋的孩子,冲上去就跳,我以为自己几十年没跳,早就忘了,没想到跳得非常好。又认了个表姐。她是吧啦的表姐,我亦唤表姐,表姐给我按摩每天走两万步的腿,说硬死了……晚上带着我去看她父亲,老父亲是镇上有名的老艺术家,做了一辈子傩面具,慈祥敦厚地笑着看我。一屋子的傩面具,吐着舌头,很可爱。老先生送我一个猪面,他说这个傩又可爱又憨厚。我回家便挂到了屋里,真是又妖又蛊又美。表姐是苗族人,给我讲苗族故事,说苗人“放蛊”,还说苗族人剽悍生猛又温柔多情,唱山歌要几天几夜,不会唱歌都嫁不出去……浦市小镇上有很多坟茔,我们每天要路过,表姐说:“每天要和先人对话,好玩。”

我在湘西十天,几乎忘却时间。日光过得慢啊——不去看时间,白天看鸡、鸭、鹅、牛在田里散步,小镇上逛逛老理发馆、老茶馆……黄昏看看远山和稻田,晚上池塘的青蛙大概有一万只,此起彼伏叫一夜,生动又可爱——每天,我都是在蛙声中睡去。

吧啦的父母待我如亲人,一日三餐俱是精细,父亲永远穿着军绿色外套在厨房里,母亲永远好眉好目地笑着叫我“雪老师”,骄阳喝醉了酒扎到我怀里,95年的孩子有颗老心,但眼睛里全是光芒,我抚摸她的头,有几分心疼和不舍,吧啦抱出我几十本书让我写上我的名字,我写的最多的是:来日方长。

我离开湘西,需要先坐三个小时汽车到怀化,又从怀化坐两小时高铁到长沙,在长沙又坐磁悬浮到机场,从长沙又飞北京,到北京机场后又回家……我与骄阳就这样折腾了15个小时回到家。在机场与骄阳分别,她说:其实相聚也不是那么容易,有时候见一次就是一辈子似的。我们假装嘻嘻哈哈地说笑,但进了安检就落泪了——在一起的十天就是一辈子似的,吧啦拍了我们分别时伸出车窗外的手——我没有再看第二次。

表妹开车来机场接我,我一路上不停地说着湘西,说啊说,说啊说,表妹说,真是个好地方。

湘西是野的、灵的、调子低的,但骨子里却张扬着一股浓浓的风情,仿佛眼角眉梢间全是灵动。像沈从文,沈先生的文字调子一直是低温的、软的,像湘西的水,但骨头里又柔韧,又具有天生的浪漫精神。在《从文自传》中,他这样写过:“我最喜欢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脚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气正当十冬腊月,我也可以用恐怕湿却鞋袜为辞,有理由即刻脱下鞋袜赤脚在街上走路。”这是多么可爱的沈先生。

当他辗转19天到北京在旅客簿上写下“沈从文 年二十岁 学生 湖南凤凰县人”,当丁酉年初夏我从湘西回来,重读这一句,我站在窗前,突然热泪盈眶。

我知道我被灵性和野性的湘西收了魂儿。这多么好。你看,我又比别人多活了一辈子。(全文完)

(作者系畅销书作家,知名文化学者,中国慢生活美学代言人,曾获第六届老舍散文奖、首届孙犁文学奖等多个奖项,代表作有《繁花不惊 银碗盛雪》《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惜君如常》等。)

来源:团结报

编辑:张立

阅读下一篇

返回中国·十八洞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