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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记(上)

来源:团结报 编辑:张立 2023-02-20 09:0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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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先生的墓地简约而庄重。生与死在沈先生的笔下无数次地轮回。

一年一度的凤凰龙舟赛最能见证凤凰人的真性情。

凤凰的夜,悠远而空灵。

文/ 雪小禅 图/ 张 谨

“沈从文,年二十岁,学生,湖南凤凰县人。”这是沈从文第一次到北京时在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旅客簿上的留言,那一年他秘密地想了四天:“好坏我总有一天得死去,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个新鲜的桥,在一些危险中使尽最后一点力气……似乎应当有意思些。”于是他离开湘西,从湖南到汉口,从汉口到郑州,从郑州转徐州,从徐州又转天津,14天后,提了一卷行李到了北京。那一年他20岁,之后开始了跌宕、有趣、丰富、深邃、活了别人三生三世的人生。但似乎他的一生都在一个影像中跳跃,靠回忆支撑起精神的明亮,文字中永远能找到那个地方的光泽。那就是湘西,那就是凤凰。

枕边书有一本是《从文自传》。快翻烂了。总感觉里面有个魂灵在召唤我,我又时常与他对话,看他如何调皮逃学、苗妇人、剃头师傅刮脸、扎冥器的铺子、打豆腐的作坊、妓女、山大王……他打架、赌博、去看杀人、苗人“放蛊”的故事……我简直爱他。简直觉得他活了别人八百辈子似的——那个湘西倒像是神仙儿地,又似魔幻界,让我欲罢不能。

丁酉初夏我终于去湘西。但到了湘西却仿佛早已来过,连那一草一木都是人世间的真亲。我走过沈先生走过的路,看了他看的云,心脏跳得快,连呼吸都微烫。我见过这个男人年轻时一张照片,是他在军队上当文书吧,豹子一样的眼神,深冽。是,只有这两个字如此贴切而生动。那种深冽的眼神只有他有。那是中国作家中最让我迷恋的一张照片了。我更喜欢他晚年的照片,80多岁了,脸上一派通达练达之色,润极了,有点像富贵老太太的长相,完全被光阴打磨出了包浆。他创造了一生的美,任何人不能复制,少年的桀骜不驯,中年的他似苏轼《寒食帖》,活得一派苦雨连绵,至晚年则天真烂漫,他的一生,隐忍而放纵,克制而羞涩,总有少年一般的稚趣与天真,那散发出的迷人气息雌雄同体。我早早就迷恋上了沈先生,如果生在同一个时代,怕是要给人家写情书的一个。

我便怀着这样朝圣的心情到了湘西。抵达张家界荷花机场时,周老师和学生吧啦在等我,两个来自湘西小镇浦市的女人。周老师人到中年似少女,两根长麻花辫子,斜条纹连衣裙,倒似民国人。学生吧啦一年未见,瘦了,见了我抱上来,依然亲切。张家界大雨,已是晚上十点,又开车两小时到溪布街一家客栈住下,在雨声中沉沉睡去。到底是到了湘西。

第二天去张家界玩。到处是人。旅行社打着小旗吆喝着。觉得寡味。但武陵源景色真好,野、幽、灵、美、寂。山林之中猴子跳来跳去,那绿是幽灵一般,跳来跳去,我又在山峰间留恋,看石英岩地貌,地上300米,地下200米,壮阔而雄伟,暗自惊叹自然界的神功,但这些好可以一眼望穿,沈先生的好却永远看不穿、猜不透,那一派天真烂漫和人书俱老真是迷死人。在张新颖先生的《沈从文的后半生》中提到他“文革”中的被折磨,在今日看来是宗教般的“自渡”,以至于他的心里在晚年仍然开出烂漫之花,78岁去美国大学讲座依旧自嘲。

晚上在客栈与周老师、陈老师喝茶。她亦如我一样,走到哪里自带茶具,三个人说着湘西往事,我尤爱听苗人和土匪故事,沈先生笔下这样写:小腰白齿头包花帕的苗妇人。他又写到很多山大王和土匪头子,都有意思。

次日早餐后去凤凰。早餐却吃到一款自己做的辣酱,本是人家调配来拌用的,我一个人吃了一碗。问那厨娘,厨娘说现在五月正好有新鲜的木姜子,然后采来和小米辣菜籽油一起炒了做酱,这木姜子如折耳根,很多人吃不惯,我却觉得受用得很,一口气吃掉一碗,厨师只好又上了一碗,笑着说:你比湖南人更像湖南人。

到凤凰,颜军老师在等,老实诚恳的湘西人,说自己是山大王。问我先去凤凰哪里,我问他有酒不?他不明白为何,只说有。我问什么酒?他说:湘西酒,九八年的,湘泉。我答:极好。他问:喝酒呀,这大早晨?我又答:哪也不去,第一站,给三姐夫沈二哥扫墓去。

《雪小禅微刊》副主编骄阳也到了。师徒三人跟着颜老师去沈先生墓地。

先生1988年去世,1992年骨灰运回故里,一半洒入沱江,一半埋在凤凰城的青山上。

我早说来给先生扫墓的。虽然来得晚,但心里装下的山河岁月却更多,很多事与物也更经得起打量了。

沿青石板路走入凤凰城,街上多是喧闹店铺,这早已不是100多年前那个凤凰,已被过度开发到只有商品。但我仍然心跳,仿佛看到十四五岁的沈先生如何在街巷上打架、逃学、掷骰子、看杀人……那沱江水也绝不是从前的沱江水,混浊了很多,汩汩往前流着。我们四个边走边说,骄阳小小的个子,美而坚韧,一身黑衣恰配我的一身黑衣,她们还年少,不懂我为何第一站便直奔墓地。

在《边城》的结尾,夜里下大雨有雷声,爷爷在雷声中死去,白塔冲垮了,翠翠等待着那个人回来,可是沈先生这样写道: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沈先生自十几岁离开凤凰就中途回来过一次,直到离世,再也没有回来过。但他到底回来了,住在凤凰的小山上,拾阶而上有青苔、有松柏,还有如我一样的人来看他,墓碑上缠绕着鲜花,而我终于看到正面写的十六个字: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我又去反面看,那十六个字是他妻妹张充和所书: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我开了湘泉,敬先生一杯,自己饮一杯。骄阳说我眼角有泪,我不自知。反而笑着说下辈子要找这样的男人来爱一场,哪怕不嫁,因为有趣、生动。

在墓前坐了好久,也让吧啦、骄阳给先生鞠了躬,并且命令她们俩这几天叫我翠翠,于是她们便翠翠长翠翠短地叫我。我受用得很。仨人去买枇杷吃,五块钱一斤。我吃了很多,压压惊。像被沈先生附体,借尸还魂一般,看满街上尽是土匪、翠翠还有他笔下的妓女、农夫、船工、苗人、鞋匠、剃头师傅……觉得终于如愿以偿,却又觉得心里压着什么,怕惊动了沈先生,又想惊动沈先生——我爱他的人胜过他的文字。人生动得像凶猛而有趣的猫,又像虎豹,又像蛇。总之沈先生这样有趣味有意思的男人我没见过第二个。他小时候爸爸带他去看杀人,问他:小东西,怕不怕人头,不怕就同我出去。“不,我想看看。”他拎起人头,又用小棍去戳人头的眼睛——这是怎样一个人啊。我爱。

巴金老先生在沈先生去世后写过一篇《怀念从文》,里面有一句话:那些吱吱喳喳加上多少年的小道消息,发展为今天所谓的争议,这争议曾经一度把他赶出文坛,不让他被写进文学史……真是可笑,文学史在读者心中啊。有一次我去中国文学馆,看到前几名鲁郭茅巴老曹……没有沈从文,我也觉得可笑,沈先生是无冕之王,他也不需要你们的文学史。巴金先生又写道:然而文艺界似乎忘了他,让他在华北革大学习,不给他出席文代会,还分配到历史博物馆当讲解员,他对瓷器、民间工艺、古代服装都有兴趣。我案头有本《中国服饰研究》,每翻都有感动:浩浩荡荡的中国服饰文化史,一个人内心多么沉静练达才能在风雨交加的年月中写下这样的文字,收集这些衣物、图片。

沈先生后来对丝绸、刺绣、木雕、漆器……非常感兴趣,他的学生汪曾祺写道:“他热爱的不是物,而是人,他对一件工艺品孩子气的天真激情,使人感动。”他是“抒情考古学”。而我受其影响,文字亦不立不破,酸甜适度,适宜留白,像五月“东魁杨梅”,有浓汁和恰好的酸甜,亦喜欢坛坛罐罐、花花草草。我中这个老头的毒太深,这次从张家界得了一个旧坛子,宝贝似的随身提着,到凤凰又到浦市,坐汽车、高铁、磁悬浮、又坐飞机大巴带到禅园。沈先生的DNA一直被众多人激活,即便是痛不欲生也能被他带到那有趣的世界中去,看过那么多名人传记,包括我自己写的《裴艳玲传》,最好的,仍然是《从文自传》,里面有大慈悲、大寂寞、大孤独、人的哲学和宗教。好书,好书。

晚上颜老师带着去苗族石头屋吃饭,苗菜。

那苗菜有野性,厨师说不放辣椒不会做饭,我言道:那多放辣椒。那厨房是真好,烟熏火燎,屋里还正蒸着腊肉,用橘子树的木柴,又加上桂皮,在黄昏时异常生动,我爱那乱哄哄的厨房。青翠的生豆、鲜红的辣椒、腊肠、烤鱼……还有几口大铁锅,木铲子被磨掉了一块,灶台下是木柴,噼噼啪啪地响着火,一屋子辣气、酸气——我回家后常常想起那个厨房,比任何洋气的厨房都生动,我断定菜好吃。果然,苗菜有草莽之气,口味重,酸汤豆腐妙极了。那米酒也香,香到神魂颠倒。我自知米酒后劲大,还是喝了很多。那苗族女人出现后,我激动起来。

她开始唱苗歌,声音绮丽嘹亮。简直好到不能再好。她唱思念情郎,说摘下一片叶子,吹成清亮的曲子,像风一样到男人耳朵里,她又说:苗族只有两季,热天和冷天。她于是唱起来:我想你啊,从热天想到冷天,从冷天想到热天,我用全世界来想你……我几乎被她唱哭了,然后喝了三大碗米酒,醉醺醺地一个人跑出去看山中的星星和月亮,都亮得很,亮到人心里湿润润的、亮晶晶的……我掏出烟来,对着星空和旷野吸起来。真香啊。

湘西像翠生生的小姑娘,又像七八十岁的老人,有筋骨有野性。这是个好地方。

吧啦、骄阳与我每天在小城转悠,又买了竹编的篮子和筐,我见湖南人用竹篮子盛米饭,也买了一个,回来盛茶具,美得很。

(未完待续)

(作者系畅销书作家,知名文化学者,中国慢生活美学代言人,曾获第六届老舍散文奖、首届孙犁文学奖等多个奖项,代表作有《繁花不惊 银碗盛雪》《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惜君如常》等。)

来源:团结报

编辑:张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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